【祖震】无鸾/沈炼|三日知秋

这天刚过午后,土腥四起,是山雨欲来的征兆。道场早早放了课,无鸾正要往大门去落锁,便被几人簇拥上来。学生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师父近来的心思似是同以往不一样了。有名元磈的,他那悬立于整个道场之上放歌的弟子,则直道他的舞不如往日。他追随无鸾的日子久,说这话倒不是为了责怪,无鸾亦不怪他。

自从得知父皇离世,无鸾便不再想着舞蹈。那不是他的本意,只是父皇死了,他来此地时抛在脑后那个自己却仿佛受到感召般活了过来,甩脱锁链,抖落尘埃,露出他想忘记的血红面目。那时那处的他练剑是为了伤人,谈情亦是为了伤人。那时此处的他想的是天下风云变幻,俗世未了的挂念。他在等,既是召他回朝的旨意,还有随旨意而来的刺客。

无鸾不愿在山川林海死,更不愿在帝王脚下活,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无鸾万万没想到,他等来的是一个人。

来人确是羽林卫,那身官服他不至于认错,只是他那泰然自若,抑或冷淡木讷的神色丝毫不像是无鸾记忆中疲狼野狗一般的御用穷徒官家寇。他见了无鸾,既不似不知情者般讶异,也不同落单者般顽抗。无鸾请他进屋说话,那人也从了,跟在无鸾身后两步之外,踩得台阶吱吱作响,气息却藏得很好。

“大人怎么称呼?”

“沈炼。”

“沈大人。”无鸾抬手示意他一同坐下,却被那人一言不发拂了好意去。

“此番前来,可是为国丧之事?”

“正是。”

“大人带了人马?”

沈炼垂下眼睑掩饰犹疑,最终吐出二字:“山下。”

“兵马攀山穿林,应需多久?”

“四日。”

“大人用了多久?”

“两日。”

“那么沈大人陪我在这等一等他们罢。”

“不行。”

“多过两个字的话,大人答不出?”

“值得多答的问题,殿下问不出。”

无鸾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正瞧见那沈炼挑嘴角,这会子倒是不掩饰。

“甚么问题值得答?”

沈炼旋即敛起笑容:“请殿下不要耽搁,即刻随我回京。”

到这会子,无鸾已经明白眼前不过是个小吏,前夜里偷偷离队,快马加鞭上了山,一心想着冒险抢一件头功。他大约以为一个天下皆知其沉湎舞乐的落败皇子没甚么棘手,见了他牢牢攥着的佩刀就该当即就范。

“留下罢,山里要下大雨,你的人来不了了。”无鸾起身绕过桌案,行过沈炼时特意慢几步,为听背后刀刃出鞘的涩音,“三日后雨若停了,我跟你走。我见皇上时,准许你一同进去。”

无鸾回过头:“我叫人为大人打扫一处卧房。”

沈炼将刀重重收了,仍是那副不屑而单调的神情。

“不必。”

他当夜就宿在无鸾门口,依着门框睡了,自是怕他的头功趁夜出逃。过了子夜,山有暴雨,豆大的雨滴推窗打门,只见这羽林卫依旧睡得眉头紧簇,双手攥着刀柄,堪堪露在鞘外一寸,看来是还怕无鸾趁夜杀了他。

无鸾笑笑,吹了灯,任由他去睡个腰酸背痛罢了。


次日清晨,雨仍下着,无鸾却是被乒乒磨石声吵醒的。迷蒙中起身,朝着外头那影子走了几步,这才被眉心水滴点透。竹子搭的屋顶不知怎么断了一根,后半夜漏雨,下头的席子也浸得软烂发黑。

沈炼面朝外坐在屋檐下,拿着一片尖锐的石头,将新折的竹竿砍成合适长短。石头又笨又吵,无鸾看他的佩刀好好挂在腰间,便问为何不用。沈大人答曰,用不上。

他这性子时间长了,还真是讨厌得紧。

“你看不起我。”无鸾说。沈炼听不见似的,将方才磨平的竹竿打横了与那缺口比比,又坐下去,一下一下挥着石刃,肩上鱼鳞一层层浮浪般折光。

你算个什么东西呢,无鸾想。

他上前去,留下一行湿漉漉的印迹。他的手涌上那铁铸的人,话音搅浑雨声。

“皇上根本不记得我的样子。看不起我,这衣裳脱了,王子你做。”

沈炼更早时起来洗过澡,脖子后面是湖藻又腥又甜的味道。无鸾不喜欢湖里这味道,每次打水回来都要煮沸过才能用。可他此刻觉得,若是沈炼存意与他难过,他也愿意茹毛饮血,染这样一身腥,就为了让那人看明白,他并不比无鸾高贵。

沈炼肩膀的骨头在他掌下滚动,无鸾正要撤下,便被一着捉住手腕。沈炼手劲极大,掌心滚烫,死死攫着他。空着那手恰好够得到刀,只不过那距离同无鸾去夺他的喉咙别无二致。

半晌,沈炼撒了手。

“这衣裳笨重,莫拖累你。”

话音既落,无鸾袖口还留着手印的褶皱。


那天沈炼补好了屋顶,向无鸾讨一本书,读着读着竟睡着了,于是晚上只得从命挪入无鸾为他准备的屋子安寝。第二日午后,雨停,道场一切如旧。无鸾领学生练舞,看见沈炼立在窗前,以为该去时也不见离去。

他始终端一副空白神情,不见得有多么体贴所看见的东西,却仍站了整个下午。

黄昏时分,无鸾请他进屋喝茶。他喝得很慢,似是有话要说,三杯之后终于张口:“你跳的舞看起来并不快乐。”

无鸾未料到他开口竟是为了这等事,意外之余耐性答道:“好的艺术都不为快乐,而是为痛苦,为恐惧。跳舞正是因为有所悲,有所怕。”

沈炼垂下眼,拇指摩挲杯沿:“在京城,舞跳得最好的是教坊女子,她们难道也懂得你的这些道理么?”

他说得委婉,哪里知道听者心有戚戚。无鸾拂袖倾身为他添水,将将溢出才收:“我没有见过,但倘如大人喜爱她的舞,便是因为你们有所同悲。”

“有所同惧?”沈炼追问。

他察觉身后响动,手便下意识地往兵器摸去,直至无鸾唤一声元磈,这才看清来人不过是道场中人。来人唤师父,沈炼辨出那高台歌者的声音。他前来送无鸾一首谱子,是白日唱的歌。见沈炼也在,他泄出一丝介怀之情。此人想必亦是官家子弟,认得沈炼的衣服和意图。

曲谱展开来,刻得仿佛舞图一般,存心只赠无鸾一人。

“心悦君兮君不知,情歌?”元磈走后,沈炼依稀记起听过的歌词。

“是也不是。”无鸾卷起卷轴,“歌情不在心悦君兮,在君不知。”


第三日无鸾去到沈炼那处,撞见由于山雨阻隔而几日未见的猫儿正与那人逗趣。那猫一身花斑,总是干干净净,许是表明这山间还有旁人居住。但若说它是只有主的,又未免太爱在道场徘徊耽搁。

它一向不大近人,倒与沈炼投缘。

“这猫儿喜欢你。”

“是喜欢这地方罢。”沈炼将指尖自它口中救了回来,又冷不防被攀上肩头。然而无鸾稍一走近,那物便三两下退到墙角,似是有些怕他,却舍不得就这么回去。

“这地方有甚么好喜欢,一把山火就没了。”无鸾也不强它,自捡沈炼另一边落座,抬眼碰上对方正望着他,“道场事务已经交代妥当,我可以跟大人走了。”

他料想那羽林卫又会别开眼睛,喃喃答话。而这一次沈炼定定盯着他,说得确凿无疑:“此时动身,夜路不好走。既说好三日,不在一时。”

无鸾略怔,摸不清沈炼这又是何种打算。角落里的小东西恰恰这时嗔叫,宛如争夺欢心那般,定要沈炼再顾着它去。果不其然,那人向它招一招手,它便乖顺入怀,通灵也似地扬爪捕扑胸口的鱼纹,全然不顾绣样上的血盆大口将它吞了还绰绰有余。

他正看得入神之时,沈炼忽然道:“皇上下旨接你回去,为的不过是亲眼看你死。殿下那天许我功名,正是毁我前程。”

既如此,无鸾问他为何答应留下。沈炼想着想着竟笑了,笑得肩颈打颤,直惊着怀中君。猫儿跳开去,自窗户走了。沈炼空出手来,解下佩刀丢在一旁,顺着将官帽也除了,额前散两绺碎发。

道是:“就当见你俊美,舍不得你早死罢。”

他笑得连自己都不知所谓,好容易忍下来,问:“那你呢,为何留我活着?”

“见你倔强,怕你舍不得早死。”

无鸾执着他的刀自鞘中脱出,不带杀意,仅凭着赏玩之情。他不通刀法,但此刀身轻背长,更似剑形,不像是寻常羽林卫的配备。

他横刀时,沈炼虚探两指,牵着刃尖架在自己颈侧,由坐转为跪姿,解带褪衣,漾开满室甜腥。

他告诉无鸾,此时动身,穿这身衣服连夜由东面下山,可以畅通无阻。说着又捉着无鸾的手腕,又向刀口迫近几分。

这性子,可恶得紧。

无鸾应当告诉他,昨夜他已将此地的人散尽,元磈是最后一个。沈炼遇上的不是元磈来向他道别,而是辞别。他还谋划今日走前放火烧了这处,以免被羽林卫搜出株连的凭据。他不值得有人为他赴死。

本想将元磈的歌一并烧了,而今看来,幸好留下。

无鸾放开握刀的手,说:“你替我死了,我替不了你活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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